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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冬闺夜景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时间:2019-12-24 03:32:58  阅读:7804+ 作者:责任编辑NO。郑子龙0371

上一章讲到“体会日子”一义。其实,这不单是作者的事,也是读者的事。如读者没有一点儿日子体会,他也就谈不上真能读懂他人的著作,更谈不到赏识其间的艺术审美。但是,有一桩奇事,便是我个人的感触阅历也好像与“常理逻辑”有些不同。比方《红楼梦》写的许多局势,我虽然绝未阅历过那种高档的程度,也还可以用“以小拟天”来推拟幻想,也便是说,究竟领会过某种类似的情形局势。但是,古怪的是,有些情节场合,我是肯定没有过(不发作任何“有过”的条件)的,可当我读时,却全然像我是在“阅历”那一番情形况味相同,自己“进入”了书中!我哪儿来的这种日子体会?我怎样会与他同感的?奇矣!妙矣!

我今次单举第五十一回。

那是年尾寒冬的时节。袭人之母忽报病危。因袭人并非荣府的“家生奴”,自有家族另居,便不得不乞假回家视母。凤姐将她组织装扮,叮咛周详,打发去后(此情俟另叙),便又特召怡红院管事的(今曰“担任的”了)老嬷嬷,指示派出暂代袭人的大丫鬟二人,并坐夜值勤,督戒宝玉早眠早上等事。老嬷嬷领命去后,报答是派了晴雯、麝月二人在闺阁打点宝玉的工作——所以,一篇别致绝妙的好文章由此展开了,供与咱们审美享用。

先看庸月怎样与晴雯“应战”:

……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睛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赓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人家”者,转义指他人也,但是在日常说话中却时有变例:用为自称的代词(大略嬉戏顽笑时诉苦对方时用以自拟,十分风趣的口吻)。

宝玉听见了,原先暗虑袭人忽遭变故,此时便自已下来把镜套拾掇稳当,不让晴雯再动,而晴雯又想起汤婆子(冬夜被褥间暖足之具,中贮热水)还未拿来……。

晴雯安闲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今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容许,自已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周围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细心冷着。”麝月传闻,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一[涮],向暖壶〔1〕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子。”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怎样?”麝月传闻,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单个睡,说着话儿,我出去逛逛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天然有大月亮的,咱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这又是她们二人的一个“回合”。你只看雪芹笔下,那些琐琐碎碎,小儿女的言语与举动,便活现出一片咱们绣户冬闺中的无人得见的夜景——这便是我一再点醒的诗的境地。

说来十二分古怪:我每读至此,便当下感到自己不再是“书外”读者,罢了身入其所写境中,与书中人同感同受,也“活”在了一片冬闺之夜,如彼其严寒而又温馨。我生于僻里寒门,莫说丫鬟不曾同处,就连姊妹也不曾有过——那么,我往哪儿去“体会”那种“日子””又怎样竟能与之“发作共识(同感)”的呢?

这样的一个问题,因我不是文艺理论家,无力回答,我只能指出雪芹这种的艺术魅力,有奇特的效应,迥非其它小说所曾有过——而我一切的略为近似的阅历感触,只要读诗(包含词曲)时,才不时遇到。

且说麝月出去后,晴雯便要跟去唬她顽、下了地,只披一个小袄,便蹑手蹑脚、轻步无声地向外走。宝玉忙劝,说提防冻着,非同寻常。晴雯只摆手——

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只这四个字,又是一片诗境,如在现在。

遽然一阵和风,只觉侵肌彻骨,不由毛骨阴森。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公然好坏。”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大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螯螯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欠好;二则他不防,难免一喊,倘或唬醒了他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传闻,便上来掖一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严寒。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这儿,意图在于写出公然一冻病生,为下文“补裘”预为衬托;但宝玉之所虑一段话,特其他重要——宝玉并不是一个无知“捣乱”的人,他心里事事洞彻,又专门关心他人。不但如此,这也为后半部书园中因琐故讹生祸变设下了千里伏脉,与前文写茶房女性婆子们吃酒斗牌致使后来变成大祸是同一伏脉法。

一语来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快快当当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样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但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必我唬去,这小蹄子现已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已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装扮得伶机灵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依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刚才睡下。

我不由又要多话:前文已有一个“移灯灶香”(今时人有电灯的,已不明白这个“移灯”了,顾随先生讲鲁迅小说的“诗化”之笔,正亦举过一个移灯之例),这儿又有了一段对火盆的特写(以小铜铲把燃着的炭用盆内的极细的炭灰埋上,是为了过夜不熄——好像“闷炉火”是一个道理)。这节特笔,直将冬闺深夜的“气氛”烘染得追魂摄魄。

但还未真的“睡”了——

晴雯因刚才一冷,现在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怎样?究竟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上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他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作茧自缚。”宝玉问:“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柔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咱们睡了。

请你从最初晴、麝二人卸装起,迤逦至此,整个儿回忆一下,品尝一番,这究竟是一般小说概念中的哪一类“情节”、“故事”?是文仍是画?都难“归类”。只要一个最恰当的称号:以诗心察物,以诗笔画人,以诗境传神,以诗情描绘。一句话:他能把一切要叙写的目标都加以“诗化”。这才是雪芹的榜首了等难以企及的艺术奇能,文章绝擅。

还请你不要认为我只赏识那两个丫鬟的神态意态,口齿心灵,我相同赏识那外间屋的值夜的老嬷嬷的声响。由于这也是组成那个诗境的一部分。雪芹的笔,到此收煞一段夜境,不单单是为了与最初凤姐的叮咛相为照应。他从老嬷嬷那里又传出了另一个视点的“摄像”。他总不是只会站在一个死点上用一个死视角、死焦聚的初级的摄影者。

在这所举之例中,更易参悟顾随先生的“诗化”的小说理论。也充沛证明了他所说的举动的诗化,并不凭仗于对大天然(客观环境风光)的过细描绘。举动的诗化,并不限于英豪侠士;你已看见两位丫鬟的举动是怎样地让雪芹大诗人的妙笔处以诗化的成果了,他正是对天然环境等“外物”字斟句酌,一字不愿多费——晴雯从后房门到得院中,只要“只见月光如水”一句,实仅用了四个字便足够了,而对举动的诗化,则弯曲周至,一笔不曾疏略。此中音讯,首要参透悟彻的,端推顾先生一人。

我也曾与若干位文艺界工作者如影视导演等人士有过一些往来,我方发现他们大多数把我所说的“诗境”了解得十分外表和狭窄:一提这个意思,他们“反响”出来的总会是“一片湖波,柳丝拂水……”,“一座花园,花木楼台,山石映衬……”之类。除掉这个,他们不知道还有更广阔更杂乱、更丰厚的非天然风光的诗境,对我所要求的人物举动的诗境,简直是全然钝觉的。这使我深感绝望,也加倍思索,在咱们中华传统戏曲舞台上,昔时的艺术大师们发明的那些奇观——我常举最易领会的二三实例。假如只知道杜丽娘与春香二人《游园》那叫诗境,就必定不能懂得《山门》的鲁智深、《夜奔》的林教头、《起解》的玉堂春(苏三),那才更是真实的诗境。

为什么说这是诗境?由于这早已逾越了西方戏曲理论观念的“传神”与“再现”的艺术层次。一个粗鲁胖僧,不守戒律,抢酒喝醉,拆亭毁寺……这怎样“传神”、“再现”?再现了能让观众在台下“击节”审美大大享用吗?遭难逃命、慌不择路、残月昏宵,人亡家破,急奔梁山……冤沉大狱,诬为杀夫,受尽耻辱,发解太原,自忖自祷,柔肠百结——这不幸之妓女,是个蓬首垢面的死囚!要把这些“传神”“再现”?怎样可能?有何“看头”?但是,请你看看咱们中华文化的舞台艺术吧!这是怎样一回事?是个什么奥妙?

不是其他,便是咱们的民族智府灵源中的长于“诗化”的名贵质素和身手才调。《红楼梦》则是在小说形状领域中的一个特立独出的典范。

在《红楼》之前、之后,都找不见这么好的典范,尤其是之后,虽然伪续、仿续、效颦的小说不可胜数,好像再也没再次出现一部能运用诗境的小说。牵强搜索,我觉得只要刘鹗作《老残游记》,有时暗向雪芹学艺,却达到了适当的水准,百里挑一,令人弥足珍贵——也愈觉迷惘了。

【1】暖壶,非今天水银玻璃之保温“暖瓶”,乃旧时用棉套罩严的茶壶。

[ ]内为异体字。

图|网络

文|《红楼艺术》

文图版权归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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